跟墨白老师，彼此相熟之前，其实已经碰面过 师的时候，又骄傲地拿出来送给老师了。
很多次了。之前因为制作墨白老师兄长孙方友孙老 后来，没有过多久，陈老师曾经把墨白老师给 师的作品集，墨白老师曾多次出入我们办公室。很 这部书写的一篇评论文字发给我看，我也读了，但 久以前，朋友也跟我介绍说，这是墨白。花白的头 是对我来说，文章有点深了，我没有读太懂。
发，然而眼神是青春洋溢的眼神，我判断不出年 2016年，给墨白老师的《鸟与梦飞行》当责编
纪，但是那浑身散着的生命力，让人羡慕不已。 的时候，这篇曾经在八九年前被我粗粗扫过一遍的 当时，我借到了墨白老师的作品，作为一个进 评论文，我重新读了三四遍。非常汗颜，有想钻地 化程度不高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我从旁人那 缝的感觉。因为做《鸟与梦飞行》，我认真读了周 里得到的墨白老师的标签是“先锋”。而我对“先 边的作品，看到了许多墨白老师的作品，《光荣 锋”二字，望而生畏。所以，在成为他作品的责编 院》《癫狂艺术家》，等等。然后，我认识到，这 之前，我基本没有读过墨白老师的作品。但是其实 是一位多么真诚在读书、感受、创作的作家。
在我入职之初，我们就已经打过一点交道。 墨白老师年轻时候，在家乡的小学，河南淮阳 刚开始做编辑，总编曾经把一本后来一直令我 新站镇，做了11年的小学老师。他在以创作实绩进 自豪骄傲的书交给我做责编，是陈峻峰老师的《我 周口再到郑州之前，学的是绘画。小学老师是怎样 在两千年前混来混去》。名字到最后印成，也没有 突进成一省文坛执牛耳者的，真不好想象。刘醒龙
改好，只好将就。 老师在《凤凰琴》里，也写过小学老师，非常可 那本书教我真正认识到中原作家的实力、眼 爱、倔强的人，瘫痪在床的那么好的女老师，得着 界。陈峻峰老师实力不俗，他原本是个诗人，喜欢 一个公办教师的名额，含笑离世。小学校园里，必 研读历史和各种杂书。他对先锋、时空、历史人物 须有一盏孤灯，承载一个人的梦想，刺破乡里乡亲 的认识和想象以及他作为一个诗人对文字的挖掘能 的不看好，以一个姿态坚守到所有人信服；必须有 力，都在那部长篇小说里得以体现。他笔下的郑庄 一个地址，源源不断地飞出厚墩墩的投稿信，源源 公寤生使我受其影响很深，写得太有细节和想象 不断地飞回厚墩墩的信。必须有怎样坚强的理想和 力。关键是，他不仅写了一段历史，一个人，还写 信念，才能扛过11年的时光打磨，把自己打磨成一 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风格，那种吴楚之地的风味：语 个真正的创作者？人都有惰性，服膺于自己的惰
言、吃食、穿戴、风俗。 性，简直再容易不过。舒适区可以摧毁绝大多数 我在初审结束时，写了一篇读后感，为了表达 人，温水煮青蛙是屡试不爽的，能突破规律限定的 心中敬仰，我直接把读后感发给了陈老师。陈老师 人，不多。无独有偶，李佩甫老师也曾说过，当年 太过谦虚，他告诉总编，说我为他书写了一个序 他在《莽原》当编辑，为了抽空创作，每天晚上， 言。其实当时我刚刚毕业，我的文字，根本担不起 他都带烟去办公室写，写到眼睛黏到一起，想用火 这样一部书。然而，因为虚荣，我竟然将错就错， 柴棍撑的程度。
让这样的文字，堂而皇之地放在了书最前面。于 获得国内文学大奖之后，李佩甫老师给大家讲 是，书前就有了一篇虚荣的文字。它破坏了书的完 课，说自己是一个很迟钝的人，是脚底板上扎一锥 整，但是，却让我在2008年因故返回母校，拜访老 子，三天以后才会觉得疼的那种人。张爱玲喜欢的胡兰成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也会响的聪明人，她喜欢 们的著作不低头。所以，本涅特先生表达宏大命题 “出名要趁早”。而大器晚成如李佩甫老师，如墨 的欲望可以理解，但是，他鼓捣出的这样一所房 白老师，则走了另外一条路，以对理想的“我 子，没有人住，没有声响，它的意义在何处呢？而
执”，一路风刀霜剑，不改初衷，终得圆满。 遇到困境的这个已经下了火车的布朗太太，才是真 《告密者》收录了墨白老师新近创作的中短篇 正有价值的形象。
小说十部。除放在前面的三部《事实真相》《告密 墨白老师故事的核心人物，就是这个沉默、掉 者》《尖叫的碎片》和中间的《隔壁的声音》篇幅 了眼泪的布朗太太。《事实真相》中的中心人物是
比较长，后面的六部相对短一些。 来喜。落榜的高中生来喜跟着村里人来城里打 墨白老师是一个以真诚来创作的作家。有幸听 工——挖下水道，被同村的工头拖欠了工资。工头 过他的一些高论，他说，小说创作应该不避悬念。 以三百块，打发了一干乡亲回家。坐公交车时候， 这是创作的魅力之一。寻常的当下一刻，一个人在 先是遇到了车上城里人的歧视，作为一起凶杀案的 街上散步，他不断往前走，周遭景致，身边人物， 目击者，因为身份底下，连表述真相的权力都没 关于环境的想象、考察等不同的东西涌入脑海，反 有。在车站，因为吐了一口痰，来喜被罚了款，因 映在他脑海中的一切，是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 为被罚了款，在发饭钱的时候，工头的弟弟二圣拒 经过的事的所有经验的集合，这个无法重来的当下 绝给他发饭钱。为了多赚钱，返乡的车把工友的包
这一刻，就是生命的总和。 裹撂下来放一个半路上车的女人的货物，来喜的包 时序已经走到2018年，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砸裂，被发现偷拿了工地的钢筋。这钢筋让来喜受 呢？这是一个众声喧哗、无法定义的时代，这是一 到了同病相怜的工友的敌视和责难，二圣甚至引申 个避世一个月就会落后的时代。时代日新月异，传 说工地上丢的东西都是来喜偷的，而宽和柔弱的工 媒带来的景观流转让人目眩。在这样一个解构、后 友明哥则担忧，二圣他们会不会因此拒绝给大家发 现代、娱乐至死的环境里，再说先锋、现代主义， 工资了。来喜本来就是一个执念很重的人，他参加 似乎已经需要把步子缓一缓，安静想一想。而墨白 过两次高考，把书翻烂，只差把书嚼嚼咽到肚里 老师就是既学习时代精神，又沉溺思索感受，择取 去。因为没考上大学，如愿进城，甚至想被刺瞎眼 自己想用的创作手法、艺术手段来服务自己作品的 不再看世界。借着返乡的夜车，大家下车方便之
创作者。 机，来喜拿着钢管瞅准时机砸了自以为是二圣的人 他曾经说过，一个作家应该去现实中看看，在 的头。二圣实际上因为拉肚子跟他们错开点回来。 中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观察真正的生 见到后车跟来的二圣，来喜疯了。家里原来说好的 活，作家的创作资源，简直俯拾皆是。无独有偶， 婚事也黄了。而来喜，整天傻笑，拿着棍子在街上 在将近百年之前，英国女作家吴尔夫在《本涅特先 扎女孩。
生和布朗太太》一文中，提到过类似观点。吴尔夫 在大资本的恶性日益彰显的今天，越来越多的 在文中说，她曾经在火车上观察过一位年长的女 人因为社会所有资源都集中歌颂资本而极度自卑或 士，这位女士穿着朴素、大方，明显陷入了某种生 者极度自负，自我迷失，精神越来越压抑困窘，无 活困境，与一个夸夸其谈者相对而坐，言语不多， 法舒展本性，既不能安于现状，又无法前进，困在 还掉了眼泪。吴尔夫对这位她假定之名字为布朗太 自己的现状里，最终失常。来喜不只是这一个来 太的女士做了多方猜测。同时，她扯过了当时风行 喜，来喜不只有乡下这一个来喜，越来越多的来喜 的小说来放置与火车上遇到的这位活生生的布朗太 出现在人潮中、公交车上、街道上，他们无法控制 太。作家本涅特先生力求在小说中建造一所宏伟的 自己的表情，喃喃自语，高声笑骂，令人侧目。心 房子，他舞文弄墨，耗费了巨大的精力来鼓捣它。 理卫生的问题，不仅存在于《事实真相》中，还会 吴尔夫说，人类普遍的情感、信仰困境，在伟大的 出现在社会管理者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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